古希腊的哲人智慧

寻找同路人

古希腊的哲人智慧

                                                                                                  

古希腊历史呈现了两种颇不相同的智慧，这就是，英雄智慧和哲人智慧。在《荷马史诗》和希腊悲剧中所刻画的英雄人物那里，我们能够读到一系列英雄人物的故事，他们在变化不定的世界中生存和拼搏，坚强而勇敢，冒险而无畏。他们的智慧，简单来说，指的是那种面对命运而不甘于命运的精神。他们深信他们的生活受着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支配；但是，当命运和他们作对时，他们宁愿和自己的命运对抗。当然，命运是无情的，所以和命运对抗的结局只能是悲剧。然而，这种英雄智慧一直在激励希腊人。

从另一角度看，如果命运是不可抗拒的，那么，人们能否通过把握命运而支配命运，从而避免人生悲剧？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我们注意到，古希腊人就进入了另一种智慧，即哲人智慧：寻找支配人类和个人的命运（必然性）。这种哲人智慧，从寻找万物的本源开始，到追求理性原则，终极的善，绝对真理，最后走向怀疑主义，宣告了人类在追求至善和真理过程中的绝望。这样一个思想史历程，展示了人类智慧的悲剧。在这篇文章里，我想通过考察从泰利斯开始的古希腊哲人智慧传统，追溯其发展过程，以此展现希腊哲人智慧的力量，成就，和失落。

文章分四部分，前三部分分别讨论了哲人智慧在本源，真理，和至善这些基本人生问题上的主要思路；第四部分则通过希腊怀疑主义来展示希腊哲人智慧的陷阱。

寻找本源

我们知道，与命运抗争，追求摆脱命运的束缚，争得自作主张的自由，是古希腊英雄智慧的根本特点。人们生活在一定的环境中，受环境的制约；当环境给人们的空间不够大时，人们对环境的制约就感受越深，从而要求摆脱制约的欲望也越大。我们通常把这种欲望称为自由精神。古希腊英雄智慧便体现了这一自由精神。然而，英雄智慧只是一种简单而执著的抗争而已，是年轻人的智慧。

在《荷马史诗》那里，环境由诸神控制，人的命运也有命运之神控制。由于诸神拥有巨大的力量，人类无法和他们抗拒。于是，那些传奇式人物，因着他们敢于和诸神对抗，就成了英雄。诸神的意志变化莫测不可捉摸，和他们对抗大都注定走向悲剧。因此，当诸神把环境和命运加在人们头上时，人们只好老老实实地接受环境和命运安排，找到并敬奉自己的保护神。于是，城邦有成邦的保护神，行业有行业的保护神，等等。除此以外，人们还可以通过英雄人物的自由精神来表达自己的愿望。但是，诸神之间并不完全一致。他们之间的争斗使得人们不知如何接受环境和命运加在他们身上的东西。

为了给自己找到更好的生存空间，人们开始追问诸神之间的关系。这就有赫西奥德的《神谱》。赫西奥德根据《荷马史诗》和传说，再加上自己的思考（于是出现了哲人智慧），对诸神的力量对比，他们的祖先关系，以及诸神的始祖，进行了整理。由于诸神是万物背后的力量，因此，《神谱》实际上展示了赫西奥德对世界万物关系的理解，是一种在神话外衣下的世界观。

当然，赫西奥德谈论的是神话。神话在思维上的支撑点是想象力（通过现象来思想神的形象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在材料来源上则来源于传说。传说在人们的心目中是有某种真实性和权威性的。因此，以想象为基础的神话并不是一种随意的拼凑。尽管如此，在想象中建立起来的关系不是一种唯一的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可以不断地写悲剧，对诸神的关系进行补充，丰富，甚至调整。

赫西奥德的《神谱》埋下了哲人智慧的种子。从思维方式上看，《神谱》没有摆脱想象思维；但是，赫西奥德在追问诸神的原始祖先时给出了“混沌之神”。“混沌”就其用词而言没有多少想象成分，在指称上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形象。因此，“混沌”更接近作为一个概念。其次，赫西奥德在整理神谱时，提出原始祖先问题；因为诸神是万物的主宰，所以诸神的始祖问题归根到底即是万物本源问题。换个说法，我们就可以得到：“混沌是万物的本源”。当英雄智慧转变为哲人智慧时，本源问题就成了希腊哲学的基本问题；而混沌作为本源的基本特征则成为本源论的既定前提。

本源问题是一个生存问题。比如说，一个生活在雅典的商人，他必须在地中海上来来往往地航行。除了和人打交道外，他还要和海，风，雨等等自然现象打交道。海有海神，风有风神，等等。如果他没有认识清楚这些神，以及这些神之间的关系，他的生存就会出问题。当他想搞清楚这些事情时，如赫西奥德所做的，就会进入本源问题。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够找到本源，他就知道并把握了万事万物的最终原因，从而使他的生存在根本上得到保障。

哲学史上，泰利斯（小亚细亚的米利都人，鼎盛年约西元前585年）被称为第一个哲学家，因为他宣称：“水是万物的本源”。[1]这一宣称，我们看到，是对赫西奥德的“诸神始祖是混沌之神”的推进。我们指出，“混沌”这种说法接近作为一个概念，因为我们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形象来指称“混沌”。但在赫西奥德的思维中，“混沌”是一个神。泰利斯说，这里所说的“混沌”其实是指“水”。不过，我们看到，“水”完完全全是一个概念，而不是想象中的神。作为一个概念，“水”在感觉上是可以指称的，因而拥有一定的特性，不能像神话思维那样在想象中赋予它其他性质。这是从想象到概念的过渡。于是，神话就过渡到哲学。

泰利斯当然有他的理由来支持他的宣称。首先，在观察中，水滋养生物，固化成为土石，汽化为气，等等。因此，万物都来自水。其次，泰利斯认为，原始时这宇宙中只有水，地球是从水中产生出来，因此她仍然被水所包围。我们注意到，泰利斯说法的第一点来自经验观察；而第二点则包含两方面：推理和传说。不难理解，如果万物都来自水，开始时只能到处都是水；而那些尚未变成万物者，如在地球之外，也就只能还是水。但是，这个推理似乎有点突然。亚里士多德（西元前384-322年）在评论泰利斯时指出，泰利斯可能受到古代水崇拜的神话有关。看来，泰利斯还没有完全摆脱神话思维（即依据传说），因为当时在传说中有类似的说法。

泰利斯对本源的追求看来有点远离人的生存需要。然而，在泰利斯看来，他的智慧是和人的生存息息相关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泰利斯利用他在埃及学的天文气象知识对当地的气候进行预测，并根据他的预测结果购买了全部橄榄油坊；次年橄榄大丰收；他便机出租油坊，赚了大把大把的钱。在他看来，万物都有它们的起源（或原因），认识并把握它们的起源是一种智慧，并且有益于人的生存。人们如果能进而认识万物的本源（最终原因），那就会得到大智慧，使人类长久受益。因此，对本源的追求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利益所在，是最高的智慧。泰利斯的智慧被当时人们认可，居七贤（当时被认为最有智慧的人）之首。也正因为泰利斯的名声和思想，哲人智慧进入古希腊人的生活和思想中。

泰利斯了开创哲人智慧传统。这个传统有两个特点：用以经验为基础的概念来指称事物，用推理来联结概念间的关系。于是，传说和想象让位于经验和推理。我们知道，传说是世代相传的故事，听者只能接受不能随意改变，因而有唯一性或权威性。而经验就其本性而言是个别的，因而亲身经验是我们接受一种说法的基础。但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其观察和经验不可能完全一致，因而经验是多样的。不过，对于个人来说，经验是实实在在的。至于想象和推理的区别，想象在联结事物时带有随意性。我们可以把宙斯和雷电联系在一起，但也可以把雷电归给别的神，等等。但是，推理则要求唯一性。比如，如果我们从“万物的本源是水”这一命题出发，却认为火（万物之一）的起源不是水，那么，这个推论就有问题。这两个特点是我们进入泰利斯开创的哲人智慧传统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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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家所写的著作都已失传，但在后人的著述中常被引用。现代学者根据这些引用整理他们的言论，称为残篇。二十世纪初，德国学者H. Diels出版了Die Framente der Vorsocratiker《苏格拉底以前的残篇》。本文主要依据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的《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商务出版社，1957年，1982年）和Geoffrey S. Kirk和John E. Raven编写的The Presocratic Philosophers《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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