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家庭教会的实质:不从国教的清教徒运动
基于改革宗的世界观,认识家庭教会的兴起,首先需要认识中国社会到底发生了什么。C. S.Lewis曾说:「我们要有两重的倾听,一重倾听是永远倾听神的声音,即圣经的真理;另一重倾听是倾听这个世界。要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知道这个世界今天的潮流在哪里,它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它的偶像在哪里。」若非认识20世纪的中国,我们就很难认识20世纪的中国教会,难以依靠在肉身中显现的上帝之道,去挑战、回应并施恩于具体的处境、文化及人心。
简单地说,中国仍然处于李鸿章所说的「两千年未有之变局」。经过一百五十年的「民族复兴」之路、1949年之后六十年的磨难、1978年之后叁十年的转型,中国有可能将在最后几十年间完成包括制度的转型、社会的转型、文化的转型、道德的转型,以及最核心的中国文明内在价值信仰的转型。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说,这一精神内核的转型,是由中国家庭教会的属灵观所决定的。
最近五百年的世界历史脉络,也很清晰奠定了今日全球所谓文化、社会、人权、政治之普世价值的「两千年未有之变局」,这是从改教运动而肇始。在那个时代,罗马教会的信条已无力面对世界核心价值观的巨大转型。教会悖逆或隐藏了福音真理,就无法再继续为未来的世界场景提供从圣经真理而来的支持与祝福。恰在那时候,上帝兴起了改教运动和被称为「改革宗」的神学阐述。直到被称为「加尔文主义」的这一论点重新描述之圣经世界观的成形,才祝福和影响了近五百年世界文明的基本价值系统。
这一西方社会的基本价值范式,有两个主要构成因素,一是英国的清教徒传统,二是法国大革命以后的国家主义传统。也可以说,这是「耶路撒冷与雅典」这一对教会与世界之双城记式的古典描述现代版本。换言之,在加尔文主义被接受的地方,形成了新的「耶路撒冷」,在加尔文派(胡格诺派)被屠杀的地方,则形成了新的「雅典」。从而也塑造了现代西方社会的欧陆与英美的文化对峙。(注2)
如果将这一理解模型放在中国教会与中国社会近一百年的对峙中,无疑也是十分贴切的。马克思主义的共产党,代表着新的罗马精神(注3)与近代「国家主义」的登峰造极。而上帝带领中国家庭教会,走上了一条类似清教徒「不从国教」、长达六十年之久的受宗教迫害的道路。罗马和耶路撒冷,都在中国找到了代表;或者说,清教徒的传统,在20世纪的中国找到了福音的最凶恶敌人,即由「马克思加秦始皇」所带回来的、七个更恶的鬼。
2003-2006年,在新兴城市教会和海外华人教会中,同时出现了质疑和淡化「家庭教会」的倾向。一些新兴的城市知识份子、中产阶级信徒及传道人,出现这一种论调:家庭教会与叁自的分割,是上一代的争战,不再是这一代的争战。但这种论调背后,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对时代格局的虚假判断,以及对政府宗教政策可能对城市新兴教会网开一面的「美丽的误会」!一些家庭教会以许多的努力特意淡化,「政教关系」此一在中共政权及其语境下所触及福音与世界之关系的核心命题,而将城市新兴教会列为「家庭教会」和「叁自」之外的所谓「第叁种教会」或「独立教会」。
事实上,中国家庭教会最大的属灵虚弱,就在于一度割裂了对大公信仰和历代圣徒传承的领受。此一割裂的高峰发生在1949年后,固然是受到无神论的极权主义政权逼迫所致,但更深层、更早先的原因,乃是出于民族主义的压力。自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和1920年代的「非基督教运动」之后,与西方教会的关联,以及与中国民族主义危机的关系,就成了中国教会一种最严重的灵性焦虑症。本色化运动和分离主义倾向,就是这种焦虑症的两个直接结果。诚静怡在1910年爱丁堡宣教会议上的发言,呼吁要把教会在中国(church in China)变成中国的教会(church of China),正是这种焦虑症的首次爆发。这固然有许多同情因素,但教会的大公性以及基督教会与中国社会的本质性冲突,从此不再是中国教会主流的优先关切;反而,教会与社会的互动、同源、共生的关系,成了中国教会寻求文化认同的首要目标。从此,「民族主义」遂成为中国教会属灵传统中,一直以来所埋藏最大的世俗主义肿瘤。鸦片战争以来,「天下」与「四夷」的儒家传统世界观被摧毁之后,民族主体意识的觉醒与利用,就成为从辛亥革命到共产主义革命一脉相承的精神原子弹;无论是孙中山的叁民主义,还是毛泽东的共产主义,其隐藏的核动力都是民族主义。
回过来看教会,福音对民族主义的解毒效果,是否高于世俗主义呢?我个人以为,王明道的敬虔主义、倪柝声的「属灵人」、贾玉铭的「基督人」,都仍不可避免地处在此一时代性焦虑症中。近年来,海内外一些学者都高度评价贾玉铭的长老会背景和改革宗神学特质,梁家麟指出贾玉铭与东方教父(以及与东正教灵修传统)在属灵观上的相似,谢龙邑因此称其为「中国的爱任纽」(注4),因为爱任纽对诺斯底主义的批判,从而再将贾玉铭的「基督人」视为改革宗神学特质对倪柝声「属灵人」的诺斯底主义特质之对抗。然而,谢龙邑没有对两者之间所共享的范式作出恰当的评价。事实上,他们二人,第一,共享了灵恩运动与时代论神学的基本神学范式;第二,他们在成圣的主题上,共享了道释两家「天人合一」的东方神秘主义传统。虽然贾玉铭的救恩论的确是改革宗神学的特质,因此他对「完全救恩」的神学阐释的确超过了他同代的本土神学家,然而他的《五十二灵程》和「基督人」的成圣目标,并非如谢龙邑所言:与加尔文的「与基督联合」的成圣观相契合。改革宗神学所说的「与基督联合」,强调的是「圣约中的联合」;而贾玉铭的路线并非圣约神学的联合,他的「人身成道」,甚至比倪柝声更加忽视对罪性之「全然败坏」的体察,以及对蒙恩之道的使用。他们二人所代表的属灵传统,都与诺斯底主义的当代形态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无法对抗一个全面邪恶之世界的来临。
传记作家赖恩融(Leslie T.Lyall),将杨绍唐、倪柝声、王明道列为「中国教会叁巨人」(注5);而若以「王明道谈道德、倪柝声谈道路,贾玉铭谈道理」此一广为流传的评语为准,加上贾玉铭,再加上无人能出其右的布道家宋尚节,那么,以他们五人为中国教会1949年之前属灵传统的代表,应是十分合宜的。
当「叁自反帝爱国运动」兴起时,这五人当中,宋尚节被上帝带往国外,使他的影响继续在东南亚一带持续;其他四人中,杨绍唐、倪柝声、贾玉铭叁人都曾加入或支持过叁自会。倪柝声后来虽转变态度、公开支持叁自运动,但当局已剥夺其权利,仍然予以逮捕。之后,聚会所分为两派,一派成为家庭教会,一派留在叁自会内。这一局面使得聚会所的属灵观,对当代家庭教会属灵传统的影响十分显着且特别。
尽管个人的立场与选择有复杂的因素,但诉诸他们的信仰特质,可知他们四人的属灵观,都不能够处理与世界的全面冲突;唯有王明道的分离主义与敬虔主义的基要信仰,以一种全面拒绝的方式,处理了与世界的全面冲突,在困厄中持守了信仰。然而,在这一历史转折中,上帝显然也容许并使用了他们的部份民族主义立场;因为早在政府动手之前,王明道、倪柝声及耶稣家庭等一批本土独立教会,就已经在奉献、财务、治理和神学上,主动根除了与一切西方教会的连接。
如果暂时不考虑共产党的敌基督行为,来简要梳理教会内的路线脉络,我认为,第一,20世纪初美国的基要派与自由派(新派)之争,以及长老会因此而产生的第二次分裂,是非常明显地影响了1949年之前的中国教会格局。一边是基协(1922)、中华基督教会(1927)、青年会,他们的自由派和社会福音倾向,使宗派教会的主流倾向于新派,对未来的社会悲剧失去了福音的抵抗力。另一边是基要主义的独立教会和学联会,(注6)他们逐渐成为中国教会的保守派。1954年,北平基督徒学生联合会发起「反对迫害王明道运动」,堪称在中共政权下,教会唯一一次的抗争运动。第二,这一格局又直接影响和产生了1950年代的「叁自运动与家庭教会之分」。「叁自运动」的主要领袖与组织系统,都是由基协和青年会而来的,最初的家庭教会亦是从王明道等独立教会及学联会而来。(注7)第叁,这一格局非常独特地持续到今天,福音派的危机,导致新派或泛福音派已在海外教会形成主流,而基要派的家庭教会尚未突围。六十年前的同一场仗,已深陷困局,却还没有打完。
当时抗拒「叁自爱国运动」最坚定的是王明道等强调悔改与重生的基要派,事实上,他们是1949年后的「不从国教者」。但是,他们不从「国教」的理由,基本上与「国」无关,而只与「教」有关。王明道《我们是为了信仰》一文,指向的是教内的「不信派」,_而非指向「无神论政权」。换言之,他避免触及任何政教关系的议题,这里面既有应对的智慧,也有其神学立场的自洽。因此,基要派在1949年后所形成的家庭教会传统,是在救恩论上的底线的坚持,而不触及教会论与国度观,更不触及福音与共产主义之全面冲突。
这与有着系统、清晰的信仰立场与组织的天主教会的中国神父们大相迳庭。像龚品梅神父,他在1951年便以非常清晰的圣经价值观,早在叁自运动发动之前,就以极大的属灵勇气直言指称:「中共的总路线是建造地上天国的、敌基督的乌托邦,因此,我们绝不同意。」反观基督教会内,没有任何一位传道人拥有这般的属灵智慧和勇气,能对当时的社会政治作出基于福音的深刻洞察和准确理解。在某种意义上,这正是因为天主教会的大公性质,使中共政权下的中国神父们脱离了民族主义的捆绑。然而在基督教会内,从不信派到基要派,从倪柝声到贾玉铭,某种程度上都是民族主义的「属灵人」,他们缺乏完整的属灵观,去认识圣约群体与世界历史的对峙。因此,「魂的破碎」既如此艰难,「灵的出来」就容易流于属灵的傲慢。
王明道反复强调,不能与吴耀宗之流同负一轭。但北京宗教局主动退步,要求他们在叁自会以外独立组织「学习班」。这时,政教关系的议题就隐藏不住了。当时有11位未参加叁自的北京独立教会领袖,商议后答复说:「我们只能以『北京市民』的身份参加,不能以教会领袖的身份参加,因为教会与政治无关。」实际上,这是一个无法在神学上自洽的、妥协的或智慧的回答。好在宗教局也不愿接受。这一政教冲突对属灵传统的冲击,便止于此处。是上帝的恩典许可他们在一个特殊时期,最终以一种彻底的分离主义立场,而非完整的清教徒神学,拒绝了政府对教会的辖制。这一基要派的家庭教会传统的形成,是上帝在 1949年之后的中国大地上定意成就的极大恩典,也是当代中国每位基督徒(无论其个人信主的经历是否与家庭教会的传承直接相关)的属灵先辈和伟大的属灵遗产。
但是,这一传统中的缺陷也相当明显,第一,始终包含着潜伏的民族主义之肿瘤;第二,始终容易导向一种割裂和轻视神学传统的倾向;第叁,始终容易回到一种圣俗两分的属灵观,回避或放弃福音与世界的全面冲突。
因此,2006年前后,国务院《宗教事务条例》起草与颁布的期间内,城市新兴教会中便再次出现了一种意图割裂传统、否定家庭教会的教会史意义与使徒性传承的危机,甚至以各种如「未登记教会」、「独立教会」、「自立教会」等层出不穷的、淡化六十年家庭教会传承的新概念。从文化的意义说,名称的形成是历史性的;从信仰的意义说,名称的形成是恩典性的和国度性的。在历史性的恩典中,若没有「家庭教会」这一出现于共产政权下「不从国教」的清教徒运动,我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当我们轻易地越过救恩历史中的中国历史,便直接说「我们是从神各有不同领受」的时候,我们就是忘恩负义的人。家庭教会是一个道成肉身的传统,是由无数细节中的恩典所组成的,但是,这么短的传统竟然已老得想「抛旧求新」了。老实说,这也是中国社会一百年来革命文化的恶性影响所致。同时,在看见了家庭教会传统本身的缺陷,我会说,那些否定和淡化中国家庭教会立场的基督徒,恰恰是「最家庭教会的」。
近年来,城市教会仍受到间断逼迫,政府并未将城市新兴教会视为「家庭教会」之外的新教会。政教关系的冲突,并未如一些城市传道人想象的那样会日趋淡化;反而,在某种意义上更加突显了。因此,最近几年,城市教会之主流反而比叁、四年前更加认同自身的「家庭教会」身份。并开始自觉的寻找、研究、连接,和自我定位家庭教会的属灵传统,及其与世界的关系。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家庭教会是什么,未来的中国教会就是什么。
我以四个方面简要描述中国家庭教会六十年的属灵传统:
(一) 信仰层面:在极权制度下,持守基督是教会的唯一元首;在现代文化中,持守圣经启示的无误与全备。 (二) 政教关系:在政教合一体制下,坚守政教分立的原则;在逼迫中,持守对掌权者的顺服。 (叁) 属灵传承:强调十字架的受苦与舍己道路、恒切祈祷的传统、对圣灵大能的依靠,以及强烈末世论下的宣教。 (四) 公共领域:在民族主义国家持守天父世界的普遍立场;在最私人的空间(家庭)持守信仰的公共生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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